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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轉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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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天兒已經大亮了。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起身走到銅盆子邊梳洗穿戴。如往常般帶著毛伊罕到園子裏晨練,雖然待了沒一會兒,卻莫名覺得一股壓抑的氣息密密縫縫地布滿了整個莊子。

心裏明白是那場暴風雨越發地壓近了,零星的雨珠已經開始散落。想到這兒,我頓時沒了興頭兒,早早地回了屋子裏去。看書臨帖地打發了一早上,心神卻一直安寧不下來。

午後時分,拉薩突然變了天。我站在狹小的窗子邊,望著陰沈沈的天空,烏雲一絲一絲地聚攏成團。終究是放心不下,索性打發了毛伊罕去前院打探消息。傍晚的時候,毛伊罕急匆匆地回來報信兒,拉藏,還是決定發兵了……

與上次不同,這回兩人是真得暴發了軍事沖突,拉薩頓時陷入了戰火濃雲裏。於是拉藏的經師嘉木樣協巴又帶著三大寺的高僧前來調停。經過多日的協調,雙方在五世□□的靈塔前達成臨時協議。拉藏同意撤回青海,而桑傑嘉措則退往山南貢噶宗修靜。

表面上兩方的勢力都退出了拉薩,可私下裏,根本沒有人去遵守協議。拉藏更是大搖大擺地繼續紮根在莊子裏,甚至暗地裏不停地從青海調兵過來。

和碩特部是衛拉特蒙古的一部,原本駐牧於新疆烏魯木齊一帶,它與格魯派的恩怨由來已久。早在明朝後期,五世DL還年輕的時候,格魯派曾面臨一次生死存亡的危機。當時的藏巴汗政權與進入青海的喀爾喀蒙古卻圖汗以及康區白利土司聯合,對格魯派形成包圍之勢,並立誓要消滅格魯派。

五世□□為了解除危機,默許了索南熱丹的建議,遣人向天山南麓的和碩特首領固始汗求救。深謀遠慮的固始汗抓住良機,先舉兵東進,大敗卻圖汗數萬部眾,占據青海。而後又揮兵康區,消滅了白利土司。最後突然挺進西藏,在格魯派的配合下,一舉攻下日喀則,擒殺了藏巴汗。

和碩特蒙古雖然解救格魯派於危難之時,但固始汗野心勃勃,表面上似是幫助了格魯派建立甘丹頗章政權,但實際上卻處處把持大權。他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鞏固和碩特在西藏的統治,甚至長期擁兵坐鎮拉薩,並在拉薩以北的達木地區駐紮重兵,以備震懾。

當時和碩特部的蒙古鐵騎所向披靡,幾乎控制了整個蒙藏地區。可惜的是固始汗的子孫們並沒有他的雄才大略,他們擁兵自重,驕橫跋扈,又不信佛教,引起西藏僧俗群眾的強烈不滿。以至於固始汗去世以後,和碩特在西藏的勢力逐漸走向落沒。

而與此同時,格魯派僧俗貴族的自主掌權意識正逐漸增強。五世□□利用和碩特蒙古政權更疊的這一契機,巧妙地將西藏的統治實權一步步地轉移到自己手中,其中一項有重要意義的措施就是□□喇嘛自主任命第巴。

可是還沒徹底根除和碩特插足在西藏的勢力,五世DL便圓寂了,於是這個收回實權的重任與遺願便成了桑傑嘉措一世奮鬥的目標。可這長達六十多年的統治,其勢力並非一朝一夕能夠鏟除。桑傑嘉措努力了這麽久,卻還是功虧一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和碩特蒙古重掌統治西藏的大權就在今年……

以前在書上讀到這些的時候,雖然也會跟著長籲短嘆,但到底只是個局外人。哪怕是誤打誤撞穿越回了三百年前的西藏,倉央嘉措無微不至的庇護好似一道城墻,將那些紛爭遠遠地隔開。

可自從到了拉藏的莊子裏,一切變得全然不同。不僅是我的生活,連著我的心態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時午夜夢回,親眼看著皮影戲中的人偶活生生地走到我的面前,恐懼與張皇,浪潮似地一波波地吞噬著我。

無從解脫,找不到釋放情緒的缺口,我越發地厭惡眼前那過不飛快的日子。於是每日裏加倍地折騰,不給自己一絲閑暇時光,不去看任何會勾起內心牽念的物什。可縱使如此,心頭的折磨卻一刻也未停止過。在這種近乎扭曲的壓抑裏,我只覺得自己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頭……

若說還有什麽信念支撐我下去,除了我不敢輕易想起的那個人,恐怕就是拉藏與桑傑嘉措的戰火了吧。有時連自己也覺得可怕,原本該是血腥殘暴的戰爭,可它卻成了我此時生活中的唯一光亮。

從毛伊罕打探來的零星消息中得知,嘉木樣協巴調停後不久,拉藏便兵分兩路南下,表面意為撤兵回青海,實則在行至那曲地方後突然回師襲擊了拉薩。桑傑嘉措自然不甘束手待斃,也迅速從昌都和阿裏地區調動十三萬戶土兵迎擊,在拉薩一帶與蒙古騎兵鏖戰。結果兵敗,桑傑嘉措被迫退往堆龍、曲水一帶。而這段時間,兩方人馬一直在不停地激戰。

七月十七日這一天,桑傑嘉措被拉藏的另一只兵力捕獲,在堆龍德慶一帶被才旺甲茂處死。拉藏當時並不在場,但才旺甲茂的手段卻比他還殘忍。她先砍了桑傑嘉措的頭,然後又將他的四肢剁斷,使他身首異處,暴屍荒野。

消息傳到我耳裏的時候,我整個人癱坐在了靠椅上,整整楞了半個時辰,直到毛伊罕一臉驚嚇地搖晃我的身體,我才恍恍惚惚地回過了神兒。

期許已久的這一刻終於到來了,可我的心頭卻沒有半分喜悅。我甚至想象不出與倉央嘉措重逢的情景,腦海裏不斷浮現的是那個處心積慮想殺我而如今卻不得善終的人的面容。盡管我早已知曉他的結局,可這麽看著他走向死亡,內心的悲慟仍是無法抑制。

將毛伊罕打發了出去,我獨自悶在屋子裏,記不清待了多久,心情才慢慢平覆下來。掀簾子出去的時候,已是午後時分了。毛伊罕正守在門口,見我出來,不由臉上一喜。

我面無表情地看住了她,“毛伊罕,我想吃糌粑了。”她聽了一楞,可見我語氣平淡的,也不敢再多問便匆匆奔向了廚房。

鋪了氆氌臺布的藏式圓桌上,擺滿了各色的藏族吃食,捏成小團兒的糌粑,飄著奶香的酥油茶,肉幹,酥酪糕……我拿起了一團糌粑,放到嘴裏慢慢地嚼著,熟悉的味道在口舌間曼延開來,淚水頓時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小姐,您哭什麽呀……”毛伊罕伸手握住我的肩頭,聲音聽著唯唯諾諾的,“是不是廚子做得不好吃?!我馬上就去叫他們重做!”說完沒等我回應地就要往外走。我連忙伸手拉住她,另一手拿袖子抹掉臉上的眼淚,“沒…沒有,很好吃。這些東西,無論怎麽做,我都愛吃。”

“小姐……”毛伊罕看住我,眼圈兒也跟著紅了起來。我轉開了視線,拿起木碗,啜飲了口酥油茶,嘴裏卻滿是腥鹹的味道。忍不住地低聲抽噎起來,毛伊罕倏地蹲下了身子,“小姐,您到底怎麽了?別嚇我呀……”

“沒事,我沒事。”我擡手抹了抹眼淚,頭輕輕地搖著,“我就是想家了,好想好想……”說著淚水又止不住地湧出眼眶。

見我如此,毛伊罕手忙腳亂地拿來了濕巾子,小心地往我臉上擦拭著,“小姐別哭了,您要實在想得厲害,等汗王回來了,就跟他求求,讓他允您回家住一陣子。汗王待您這麽好,定不會不允的。”

聽完她這番話,我深吸了口氣,慢慢地停住抽噎,“不了,我過會兒就會沒事的。”又搖了搖頭,心底卻有些惆悵。雖然知道拉藏不會長時間地扣押我,但也絕不會很輕易地就放我走。左右思索了一番,我揚聲問道,“汗王去哪兒了?”

毛伊罕取走濕巾子放到一旁,“您忘了?汗王趕去囊孜了啊,王妃還在那兒呢。”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心有所思地瞥下了眼。毛伊罕聳了聳肩,伸手將盤子裏的酥酪糕遞到了我跟前兒,“這哪兒是我能知道的呀,估摸著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吧。”

“嗯……”我點了點頭,取了塊酥酪糕慢慢地咀嚼了起來,可吞咽了半天兒,喉嚨裏越發得幹澀,實在吃不下去,偏頭看向了毛伊罕,“你給我拿些馬奶酒來。”

“好的!”毛伊罕忙地伸手去取圓桌上的銅酒壺,來回晃了晃卻聽不到半點兒聲響,不由說道,“您先等一會兒,我去酒窖子裏打一些來。”

雖沒有非得喝上馬奶酒才行,可見她忙地轉身走了出去,我也沒出聲阻止。就著酥油茶,艱難地將嘴裏的半塊酥酪糕咽了下去,我托著腮幫,漫無目的地透過狹小的窗子望向屋外。

七月的拉薩,陽光熱烈,空氣中飄浮著高原特有的幹燥與悶熱,蠶繭似地將人團團圍住。在屋子裏靜坐了沒一會兒,額上便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

我拿來濕巾子擦了把臉,徑自走到搖椅邊,躺下小憩了起來。半瞇的視線裏,懸在門框上的綢簾子不住地被風吹得輕微晃動,屋外的熱浪一絲絲地自簾縫兒中鉆進來。

就這麽過了許久,簾子卻一直未被掀起。等得有些心焦,我偏頭換了個睡姿,剛想蹬動身下的搖椅,門外卻“啊——”地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

我一楞,這聲音似乎是毛伊罕的,來不及多想,脊背已經驚覺地僵直了。忽地眼前的綢簾兒被一股大力掀了起來,聞聲望去,毛伊罕正束手束腳地走進屋子裏來。剛有些詫異她的走姿,眼光兒上調,卻見一只男人的手正死死地捂著毛伊罕的嘴,而那手掌上方,小丫頭的雙眼因驚恐而大睜著。

我嚇得一哆嗦,腦子裏頓時一片兒空白,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只能木訥地望著毛伊罕被推著踉蹌地走來。綢簾子被徹底甩到了門外,緊張地將目光移向毛伊罕的身後,我一怔,登時驚愕地從靠椅上跳了起來,“紮西平措?!”

他聞言朝我看了過來,只是臉上的神情依舊跟凍土似的,“是我。”望著那英俊的面容,我的心頭又驚又喜,以最快的速度將心情調整過來,我大步地走到了他身邊兒,“你怎麽會來這兒?!”

“他要我來帶你走。”紮西平措冷冷地說道,目光轉向了正不停地嗚嗚出聲兒的毛伊罕。我一頓,趕忙兒掰開了紮西平措的手,“哎呀,她是我的小丫頭啦!你別這麽粗魯啊!”

“唔……”擺脫了束縛,毛伊罕“呼哧”地喘了口氣,看了看紮西平措,頓時害怕地躲到了我的身後,顫顫巍巍地說道,“小姐,他是誰啊,他好可怕……”

我聽了不禁哭笑不得,回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是我弟弟啊,長得這麽帥你也會怕?”毛伊罕一楞,探出腦袋來朝紮西平措的面上瞄了一眼,臉蛋兒驀然一紅,頭又立馬縮了回去。

我被她的神情逗得“撲哧”一笑,突然感覺紮西平措的眼風兒掃了過來,這才肅了臉色,“你跟我走。”聽到他的命令,我邊點頭,邊回身看住毛伊罕,“好丫頭,我要走了……”話未說完,毛伊罕卻是眼圈兒一紅,“小姐,你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

我一頓,使勁兒吸吸鼻子,伸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不會了。好丫頭,你要保重啊。要是汗王問你話,你就說被人打暈了,什麽都不知道。”

“嗯,我…我會的……小姐,您也要保重啊,我…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歡這兒,走了也好,也好……”毛伊罕嗚咽著聲音答道,紅紅的臉頰上濕了一大片兒。

我揉了揉眼皮,不敢再看她,索性狠心地別開了眼兒。走到書桌邊,從抽屜裏取出黃楊木雕,伸手塞進衣袖裏,我望向紮西平措,“走吧。”見他默然地點了下頭,我忍不住回身朝毛伊罕望了一眼,對著她笑了笑,這才轉身邁步走向門外。

不經意間往屋子裏掃了一圈兒,竟發現心頭生出了幾絲留戀。素來不喜歡這無法自控的傷感,我咬了咬牙,伸手挑起了綢簾兒。正急急地想沖出去,面前的紮西平措卻是腳步一頓。我楞怔,目光擦過他的肩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吉達獰笑的面容。

“臭小子,能將我毫無防備地打暈,倒真有兩下子啊!”吉達輕微地轉動了下脖頸,右手上的皮鞭在石地板上“呼啦呼啦”地轉著圈兒,“只可惜打得偏了,力道再重也沒用!”

紮西平措冷哼一聲兒,嘴邊扯出一抹諷笑,“哼,我只是想留你一命,不過現在看來,你似乎並不需要。”

“你——”吉達登時一怒,手中的皮鞭越發兇狠得在空中揮舞作響,“好你個臭小子,今天不給你些教訓,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說著一鞭子又疾又狠地甩了過來,紮西平措伸手將我推開,一個翻身躲開了鞭尾。

吉達不甘心地擰起了嘴角兒,手裏的皮鞭不住地揮舞轉向,回回都朝著紮西平措疾甩。紮西平措一邊避退,一邊伺機還手。望著兩人纏鬥的身影,我急得出了一腦門兒的汗。眼見著“啪”地一聲兒,紮西平措的袖子上被甩出了道口子,我再也耐不住性子去冷靜旁觀了。

四下裏看了看,發現高吉格日正倒在墻邊,掉落在一旁的銅酒壺裏,馬奶酒還在不斷地往外流淌。順著流向望去,我一個激靈,急急地跑到高吉格日身旁,伸手扯下了他腰間的馬頭彎刀。

“紮西平措,接著!”趁著他應付有餘的時機,我連忙將手中的馬頭彎刀拋了過去。紮西平措從容一接,彎刀驀地出鞘。又打鬥了幾個來回,吉達突然手臂一松,手中的皮鞭被紮西平措打飛了出去。他剛有些楞神兒,馬頭彎刀已然抵上了他的喉嚨。

紮西平措伸手扣住吉達的脖頸,冷聲說道,“帶路。”吉達眸光一閃,不甘心地扯了扯嘴角兒,“真是貴人多忘事,剛進來就不記得怎麽出去了?!”

聞言,紮西平措將目光轉向了他,“我是說密道。”吉達頓時白了臉色,遲疑了半晌兒,直到額上青筋隱現才開口說道,“跟我走吧。”

紮西平措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隨即押著吉達往石子路走去。我匆忙跟了上去,可走了沒幾步,耳邊卻傳來一陣腳步聲兒。我一楞,擡起眼時,一群蒙古兵已經四散著將我們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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